第五章 熏衣草 (完結)
(5-1)
一名身材纤细的少女正抱着成串的葡萄,放到一张木制的大桌子上面。她仔细的将葡萄皮剥开,把葡萄籽挑出来,专心地眼睛都眯成一条线。这里的空间小小的,灰色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平底锅和一些汤杓之类的厨房用具,阳光从桌前的窗口透进来,少女不禁皱皱眉,似乎被突如其至的光线给刺到。她的眼睛是好看的蓝色,甚至带点清澈的绿,咖啡色的发丝因为额留下的汗而黏在耳旁。她的皮肤白皙,手指纤长,因为正拨着葡萄皮的关系,指头上染上了淡淡的紫,少女有时会随意地往围群裙一擦,有时则是用嘴唇舔去。她穿着一身淡咖啡的连身洋装,下身为着一件白色的围裙,和厨房的的色彩有着莫名的协和。
桌上摆了些陶罐,旁边还放着一些洋葱及香料,几滴葡萄汁液沾上了桌面。
她的手很灵巧,没三两下就剥好一瓮的葡萄,她用衣袖擦擦汗,瞄到一旁放在角落的一束熏衣草,突然兴奋的走过去,脚步轻盈的像在跳舞。
她拿起熏衣草,闻了一下,露出灿烂的微笑。然后转身,将它放进一个瓶口绣着花纹的陶罐里。
「香料真是又贵又用得快的东西…」少女嘟哝着,手轻敲着桌上的小瓶罐和把弄着悬挂在一旁的辣椒。
此时,突然一名小女孩跑进来,看起来有点慌张,甚至还绊了一跤。
「我的天,菲比!走路别老是莽莽撞撞的。」少女边说边赶紧向前扶起小女孩,女孩喘的很厉害,跟少女一样,有着蓝绿色的眼睛,和一头深咖啡的头发。
「他…塞勒…」
「塞勒怎么了?他来了吗?」少女喜悦的惊呼,脸上泛起淡淡的粉红,她紧张的转头看看桌上桌满葡萄的罐子。「可是我还没把葡萄装好呢….」少女拍了拍女孩沾上灰尘的脸颊,正要起身,又被小女孩抓住。
「怎么了?」少女不解的问到,声音轻柔甜美。
「他被抓走…那个塞勒!欧席安娜啊…是爸爸…爸爸骗了他,他没有要给他工作,而是把他交给教会,他们说他是狼人…」女孩断断续续地说,大大的眼睛满是惊恐。
少女霎时踉跄了几步,她倏地站起身,正要往外冲出时,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门口,挡住了少女。
「哥,让开。」少女的声音冰冷无情,眼里发出愤怒的火花。
「欧席安娜,你别执迷不悟了,他是狼人,他的存在对我们有威胁性…」那名男子跟少女和小女孩一样,有着相同发色,只是眼睛是较浊的蓝色,他满脸络腮胡,一脸无奈地看着少女。
「这是迷信!你们这些迷信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!?」少女大吼,突然剧烈地推开男子,就要跑开时,又被男子抓了回来。
「你放开我!你放开我!!」少女奋力的挣扎着,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子身上。
「爸爸就是怕你跑到刑场才要我回来看住你,欧席安娜,哥这次对不起你了,可是我不能看你越陷越深,着了那狼人的道!」
「放开我!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和塞勒!怎么可以…」少女还未说完,就是一声尖叫------
男子将她拦腰抱起,扛在肩上,少女使劲的捶打着他,就连小女孩也跑过来扯住男子的腿,尖叫着。
「西蒙,你别这样!放开欧席安娜!」小女孩哭喊着。
男子痛苦的看了小女孩一眼,一脚将小女孩踢开,固执地转身离去。一时间,原本充满着平稳舒适的小厨房,回荡着少女不甘的哭喊声,和小女孩呜咽声。
「碰!」的一声,少女被关进一个乌漆嬷黑的小木屋。地板散落着稻草,旁边摆着几袋面粉,和一大桶酒桶,角落则凌乱地放着一些农具用具。
少女听到门被锁炼锁住的声音,她发疯似的往前,拼命的敲着门,口里由咒骂改成一声声的哭求。
男子依然无动于衷。
她索性撞起门来,娇弱的身子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在门上,好看的裙子被撞脏了,脸上除了汗水还有纵横的泪水,男子在外头终于开口,他越要少女放弃逃出来的念头,少女就越是用力撞门。
不知道撞了多久,在用尽全力的一撞后,意识只剩一片漆黑,小仓房的景象愈来越模糊,少女依稀可以闻到自己手上的葡萄香----
「塞勒是狼人,你到底懂不懂,他是狼人!」
熏衣草甘甜的香味缭绕,缠绕在手指上和头发间。
仓房的黑暗慢慢有了颜色,墨色慢慢渲染开来,最后形成无垠的夜空。
天空上散落着许多星星,其中有三颗特别明亮,他们成三角形排列,灼灼地发散着光芒。
方才的少女此时躺在熏衣草田间,身旁也躺着一名少年,他将少女拥入怀中,在她耳边轻声细语。
风徐徐吹着,夏季的虫鸣参杂着熏衣草摇晃的窸窣声。
「那三颗星星是夏季大三角,最亮的那颗是天琴座里的一颗星星,然后那一颗是天鹰座的……」少年滔滔不绝地讲着,少女缩在他怀里,眼眸闪烁着满满的好奇。
「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,在夏天,只要看着这三颗星星,就可以找到方向了。」
少女频频点头,看着少年的眼光充满着无尽的热切和仰慕。
「再跟我说多一点,我还想听。」
「你不累吗?」
少女摇摇头,对他露出淘气的笑容。
「可是…我没东西可讲了,小姐,我们讲了一整晚呢。」少年笑着,他的脸是修长的瓜子脸,笑容使他的脸更添俊逸。
其中,他的眼,是少见的亮灰色,如同稀有的宝石。
「那我们来聊天…聊一整晚也没关系,好不好?」
少年又轻声笑了几声,宠溺的用鼻尖摩擦少女的鼻头,低声允诺她。
「明天爸爸就要带你走了,你会紧张吗?爸爸看起来比较严肃,加上之前又误解你是…唉,迷信这种东西实在太可怕了!」
「不怪你父亲,谁叫那时发生野兽咬死人的事情时,我偏偏在场,想赖也赖不掉…其实你父亲很好,我们根本不认识,他还主动要带我找工作,我已经很感谢他了。」
「可是为什么那份工作偏偏不在普罗旺斯…」少女轻轻抚着男子的面颊,男子脸色有点苍白,眼睛却是那么有神采。
「你的眼睛…这么漂亮……」少女悠悠地道,又黯然地低下头「只可惜这对眼睛害了你,他们竟然认为这是狼人的标记!」
少男微微收紧抱住少女的手,手轻柔的抚着她的背和她的秀发。
「没事了,不要生气…没事了…现在雨过天晴了,误会都解开了不是吗?别气了…」
「塞勒…」少女伸出手欲触碰他的脸颊,被少年一手握住,他缓缓地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唇间,仔细地嗅着手指传来的味道。
「葡萄酒的味道…」少年轻声道,吻了一下少女的手。
「我今天在酿葡萄酒…..记不记得你当初要离开我的时候,我说过什么?」少女低语着,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扬起。
「欧席安娜…」
「我说我会等你,跟这片熏衣草一起等你,还有我的葡萄酒……现在花开了,你也回来了,我想再多酿几瓶,做为我们新婚的酒…」
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男子。
「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?」
「嗯?」少年扬起眉毛,一脸疑惑。
「别装傻了。」少女噘起嘴巴,低声埋怨道。
男子浅笑了几声,少女的表情似乎很容易牵动他的情绪,他温柔的注视从未变过,不管是严肃还是笑着。
「好啦,我知道,我知道我答应过要跟你说什么。不过…」他边说边用手指绕着少女的发丝。
「不过什么?」
「就跟葡萄酒一样,有些话是需要时间沉淀的,你知道我想说什么,可是我要那句话在我们新婚之夜最做为最美丽的情诗…」
少女不再作声,男子也沉默了。
两人像是静止的雕像互相看着彼此,然后,就像被风吹动似的,如此自然地,脸颊渐渐靠近,吻住。
一阵狂风突然袭卷儿而来,千顷的熏衣草互相摩擦发出嘈杂的窸窣声,刷然画面一转,声音变成火燃烧木材的劈啪声,灼热刺眼的火在太阳下熊熊燃烧。
人群围在广场,低声议论著。而广场中间,立起一根巨大的火柱,火光里,隐约可看到一个剧烈挣扎的身体,他的眼睛惊恐的放大,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-----
他的眼睛,在火光的照耀下,是透澈的玻璃灰色。
------ 在普罗旺斯等我,我会回来,我记得你的味道,你的双手,永远带着熏衣草和葡萄的香气……
------ 我是天空,你是海…我们是不是注定的啊?
------ 如果有下辈子,我会寻着你的眼光找到你,它已经烙印在我的灵魂里了…
「塞勒!」东海惊恐地大叫,倐地坐起身来。
霎时,他的脑筋一片空白,只残留最后一幕,一个人被火活活烧死的画面。
东海闭紧眼睛,摇摇头,等调节好呼吸与紊乱的心跳后,他再度睁开眼。他环顾四周,失神的脑袋让他突然有点记不得这里是哪里,迟顿了一会儿,他才想起他人是在崔斯家过夜,而这里是崔斯为他准备的房间。
他摸摸头,感觉头有点昏沉,还冒着冷汗。窗外已亮起,阳光柔和的洒在紫色的床铺上,还有床柜上,那一束放在白色瓶子里的熏衣草。
他实在不懂自己为什么老是梦到这种怪异的梦,他也不懂刚刚嘴里喊出的「塞勒」是谁?
真的快受够了。
从国中到普罗旺斯后,他就对普罗旺斯有某种莫名的着迷。
他曾经认为,只要是来过普罗旺斯的人就一定会立刻爱上他的舒适宜人,普罗旺斯的天气、普罗旺斯的热情、普罗旺斯的熏衣草、普罗旺斯的太阳……
他曾经认为,大家都跟他一样如此地迷恋普罗旺斯的一切,他仅只是因为太热爱普罗旺斯,才会时时梦到熏衣草田。
直到后来他离开了普罗旺斯,回到韩国,他开始做起一连串怪异的梦境,高频率的次数让他感到有点诡异。
梦里总是看见一大片的熏衣草,有时候是白天,有时候是夜晚。
因为梦境,他好不容易决定放下的过去,又通通回来,午夜梦回,反复地在他脑海里播送着。
他像是吸了罂粟花的香味般,每个夜晚一定要点着熏衣草精油才能入睡。每个夜晚,一定要重新再回忆一次在普罗旺斯的记忆才能入睡,然后,当那个最不想看见的脸旁又出现在他脑海时,他又会失眠。
连续的失眠让他脾气变的暴躁,变的没有胃口,他曾经尝试改变这样的情况,也曾控制自己拒绝接触关于普罗旺斯地一切,某几个夜晚也不点熏衣草精油了。
可是,后来他发现,那使他更难睡了。
其实除了梦到那家伙以外,熏衣草的味道的确能帮助他入眠,那味道总给他深深的依赖感,寻着味道,他会悄悄地进入梦乡….熏衣草的故乡……
在韩国有一段间他过的很快乐,因为他交了一个女朋友。
东海的个性本来就很疯,高中正值爱玩的年纪,他一放学就带着小女朋友跑东跑西,他家境好,是家里上下宠爱的小王子,所以家里也总放任着他,就算他因为交往而搞到成绩退步,也只是念他几句。
他会陪着他的女友逛街逛到很晚,晚上又带他去夜店玩,假日时更会肆无忌惮的带她出去玩到不见踪影,有时,非假日时甚至会逃学带着女友爬墙出去游荡了。
高二到高三那段日子,他的重心全在他的小女友身上。
他很开心,跟她在一起时完全没有压力,他喜欢和她一起挥霍青春的感觉。
让他更开心的事,他发现他戒掉了熏衣草精油,他开始依赖着女友身上甜甜的香水味。
直到有一天,他和女友又玩到三更半夜,东海没送女友回去,而是把他带到旅馆。
他以为那天他会和她发生关系的,当他脱下她的上衣,他吻上他的唇时,他是这么想。
只是,吻到一半时,他突然推开她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女孩一副被吓到的脸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。
从那天以后,他不再和女孩同进同出,女孩曾经挽留他,但他最后还是决定,分手。接着,他又开始回复的没有认识女孩前的生活,睡前要点着熏衣草精油,他甚至把之前一直没用上的「栗子闹钟」拿出来,替他上了电池。
然后,那些曾经让他展转难眠的梦境又回来了。
但,东海却心甘情愿如此。
东海看看身旁,是空的。
「这家伙一定是去找崔斯了…」东海突然想起昨晚他是抱着他入睡的,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,手来回抚着昨晚赫在睡的位子。
他起身下楼,看到崔斯正站在转角的走廊上,正要跟她说声早安,却发现崔斯似乎正在讲电话。
崔斯的肩膀抖动,一只手拿着电话筒,一只手捂着嘴,声音有点哽咽。
「嗯…嗯,我知道了,我现在会好好照顾波荷卡的,这孩子…唉,怎么会变成这样…好的,你们今天就会到吗?好好…」崔斯说罢便挂上电话,仍是止不住的哭泣,大力抽噎着。
「崔斯…」东海惊讶的看着崔斯,她的头发凌乱,还穿着花色细肩的睡衣,没有梳妆打扮的她看起来很苍老。
「波荷卡…啊…早啊,你怎么起那么早…我去给你准备早餐。」崔斯有点结巴,跟昨天一样,她似乎企图隐藏自己的情绪,找个借口离开,只是哭过的样子完全被东海看见了。
「崔斯,你到底怎么了?怎么从昨天老是哭…」东海终于忍不住,拦住崔斯。
「我没事,你想太多了,我去给你准备早餐,我丈夫也快起来了,我得赶快准备…」崔斯话还没说完,提起脚就想走,却又被东海拦住。
「好,我不逼问你了,这是你的隐私、我只想问你,多米尼克呢?你早上有看到他吗?」
崔斯愣愣地看着东海,眼里说不出的复杂,她低下头,抿抿嘴,然后又抬起头来。
「先吃早餐吧,波荷卡,听话。」崔斯几乎是无奈地说出这一句话,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厨房。
厨房传来器具碰撞的声音,东海则失神的坐在饭厅里。
他脑里一直盘旋着崔斯哭的样子,和不可置信的眼神。崔斯充满泪水的双眼似乎带着无限的同情与无奈。
不知不觉,东海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抖。
他在害怕什么?
东海深呼吸口气,他告诉自己,一切只是因为那些怪异的梦扰的他心神不宁,而且,赫在现在不在他身边。
从走廊间走出一名中年男子,他的体型略为宽硕,肚子有点凸出来,眼睛眯眯的,可是从鼻子到嘴巴都长的很好看,他的头发是灰白色,有点福气的脸旁却很有气色,他伸个懒腰,一走到饭厅就看见坐在里面的东海。
「早安!」男子的声音宏亮,很有精神。
「早安,先生。」东海礼貌性的回复,不用想,这一定是崔斯的厨师丈夫了。
男子坐下来,舒服的往后躺,他拿起崔斯已经放在桌上的报纸,看了起来。
两人没有说话好一阵子,直到男子突然又放下报纸,看着厨房。
「亲爱的,你的大厨师要迟到啦,肚子都在叫了呢。」男子像厨房大喊着,语气却很甜蜜。
「知道了,我要端出来了。」崔斯边说边将一盘盘的早餐端出来,男子一份,东海一份,最后放一份在自己桌前,在坐下之前,先吻了男子一下。
「你们没聊天吗?」崔斯坐下后问道,却只见东海尴尬的看着她。
「亲爱的,这就是你不对了,你可没好好跟我借介绍这位先生是谁?」男子说罢,又悄悄地凑在崔斯耳边道「而且你知道我害羞!」,只是他的声音似乎天生就很大声,就算刻意压低音量,东海还是听的见他在说什么。
「哈哈哈…害羞,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,你会害羞…普罗旺斯就不会出太阳啦。」崔斯开朗的大笑着,跟之前哭丧着脸的表情有天壤之别。
「要不是你昨晚太晚回家,我就能先跟你介绍了…」崔斯睥睨了几眼男子,看着他涨红着脸,忍不住得意洋洋起来「好好…我跟你介绍,这位是波荷卡,就是我以前在李家…就是那个韩国人家里,当佣人时认识的孩子,现在都长大了呢。」
崔斯边说着,边带着慈爱的眼光看着东海。
「波荷卡…真是罕见的名字,不过这名字真美…这法文名谁给你取的?」男子看着东海,问道。
「我的法文老师。」
「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吗?」男子又问道,顺便拿起一块面包,开始涂起果酱。
「我不知道,先生。」
「嗯…别叫我先生,叫我赛巴斯汉就好,我是崔斯的丈夫。」赛巴斯汉豪爽的说着,声音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磁性。
「你什么时候研究姓名学啦?对姓名的意思到起了兴趣…不是快迟到了吗?」崔斯滔滔念着,白了丈夫几眼。
「亲爱的,我只是想和波荷卡多多认识嘛,他是客人,我得好好招待他。」赛巴斯汉说的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,看着妻子白眼的样子,忍不住凑过去吻了一下,又转过去又看着东海。
「我不知道…赛巴斯汉。」东海有点尴尬的说着,总觉的崔斯与赛巴斯汉间有着化不开的浓稠情感,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来法国了,都快忘记法国人的天性热情,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最直接、最坦率的。
「这名字跟你很合,波荷卡就是…」赛巴斯汉比比眼睛,继续道「美丽的凝视。」
「好了,我的大厨师,再不赶紧吃你的早餐,就真的要迟到啦。」
「慢慢来,别急啊,我的红发安尼…」
东海才刚喝进的咖啡,差点没给他吐出来。只见接下来崔斯狠狠捏了赛巴斯汉肉肉的脸颊,然后转身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东海。
「是刚刚说很急着要上班啊…波荷卡,别理他,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有点犯老化疯癫症。」
东海浅浅的笑了一下,其实他很开心,心里很久没这么快乐过。眼前的这对老人之间的互动让他想起在很久以前,住在普罗旺斯的日子,曾几何时,他和赫在也是这样逗弄着崔斯,崔斯那好气又好笑的神情跟现在一点都没变啊…
「崔斯,怎么没准备多米尼克的早餐?他去哪了?」才吃了几口面包,东海又想起赫在。
崔斯才溢满笑容的脸庞又沉了下来,但她很快又回复开朗的笑容,看着东海。
「多米尼克?那孩子是不是你之前跟我说…」
「赛巴斯汉,我等下再跟你解释,但现在不要提起多米尼克了!」崔斯突然打断赛巴斯汉的话,语气严肃,原本甜蜜轻松的氛围霎时僵化了。
赛巴斯汉先是皱皱眉头,他看了一会儿崔斯,见她表情认真又带着些请求,便拧拧鼻子,打开报纸,沉默。
崔斯转过头看着东海,发现东海也是一脸吓到的表情,她轻轻叹口气,起身坐到东海旁边,握着东海的手。
「波荷卡,等下吃完早餐,你帮我打扫一下家里,然后我们一起去熏衣草田散散心,好不好?」崔斯的手温柔的触上东海脸颊,或许是岁月的催人和磨砺,比起以前,崔斯的双手变的粗糙多了。
「崔斯你总是在回避我的问题。」东海神情严肃起来,他心里升起了莫名的恐慌,实在无法控制住情绪了。
「为什么多米尼克老是不见?还有为什么今天早上他又不见了?我就不相信他连一份早餐也不肯跟我吃,他是多讨厌我,为什么老是要躲着我!?」东海有点歇斯底里,他一口气把不满的情绪通通宣泄出来。
赛巴斯汉看着有点尴尬的情况,他默默地用报纸遮住脸,决定尊重崔斯,不加入他们的对话。
「波荷卡,我们都很难受!尤其是我,我的痛甚至不比他母亲少……算了,别说了,就这么决定了,吃完早餐去熏衣草田。」崔斯撇过头,东海知道她又哭了,只不过他这次并不想看,只是低头,沉默不语。
「看来这顿早餐准备的太多了啊…大家的盘子都是满满的,我说,亲爱的,如果有空也陪我去逛逛葡萄园,葡萄这时也快成熟了吧。」赛巴斯汉放下报纸,边说边爽朗的笑着,试图缓和气氛。
「嗯。」崔斯用围群擦擦脸颊,然后对他露出甜甜的一笑。
「不好意思,我有点不舒服,我先上楼一下。」东海突然站起,对崔斯和赛巴斯汉点点头示意后,便匆匆上楼。
他感到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搅,他急切的冲进房门,然后迅速地关上门。
他的呼吸急促,脑袋又开始混沌,他还来不及思考心里那股刺痛的感觉从何而来时,眼前站的人让他想先挥他一拳。
「你他妈的再不说一声的不见…就不需要再出现了!」东海有点哽咽的吼着,不顾楼下的崔斯和赛巴斯汉有可能会听到。
他抚着胸口,感到呼吸越来越不受控制,痛到想要放声大哭,但他拒绝哭泣。只是心里这股刺痛却渐渐渗入他的皮肤、他的血液、他的骨头,强迫着他、威胁着他,要他面对悲伤这个事实。
眼前的男人缓缓靠近他,该死的,他竟然还是那样轻松的表情,还是那样宠着自己的表情…。
「没事了…别生气了……我哪都没去,我只是四处晃一下而已……」男子抱住东海,在他耳旁低语着,对东海来说,那是全世界最轻柔的声调。
东海没说话,就这样站立着被男子抱了良久,直到他完全稳定下来。
「赫在…一切都没有来不及,对不对?」
「嗯。」
「赫在…你知道我生气时说的话都是反话对不对?」
「嗯。」
「赫在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想哭…我真的很想哭……」东海的声音变的沙哑,话有点断断续续的。
「那就哭啊,反正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爱哭。」赫在笑道。
「鬼话。」东海抽噎着,低声骂了一句。
「真的啊,你以前只是找不到我,你就哭了。」
「废话,我那时才刚来普罗旺斯耶,你竟然为了看杂耍的把我弄丢了…」
「哈哈…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用哭啊,你是男生耶,而且你又不是不会法语,不会问路喔。」
「靠,我把你一个人丢在撒哈拉沙漠里,看你会不会哭!」东海抬起头来,原本湿润的双眼慢慢变回干涩。
「哪能这样比喻啊……反正你就是爱哭,有一次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也哭…」
「那是因为你说…你说我心眼小,说我开不起玩笑,说保罗比较适合和你搭档整史丹!」东海突然用力推开赫在,忿忿地道。
「就只是个玩笑嘛,谁叫你那时候因为老跟女孩子玩而不理我…」
「我有这样吗?」
赫在点点头。
「你很幼稚耶,因为这个烂理由就跟我开这种玩笑!」东海双手插腰,瞥过头去,不想看着赫在。
「因为我也生气啦。」
「呀,你生什么鬼气啊…」他转回头来,问道。
「因为你不理我。」
「白痴。」东海白了赫在一眼,赫在又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了,好像每次都是自己不对一样。
「其实那个保罗…呀西,讲到他我就气,他哪能跟我搭档啊…有一次还把我在史丹老师椅子上涂胶水事全部都讲出来,只因为他相信老师学期末成绩会给他A…笨死了!害我那天有做不完的劳动服务。」
「活该。」东海轻蔑的笑着。
「对啊…那次真的算我活该加倒霉了!不过,我也记得…」赫在上前,靠近东海「那时候你也帮我分担部分的责罚…对不对?」
「谁要帮你啊!」东海急忙撇清,眼睛睁的大大的,有点窘红了脸。
「哼,我就是知道你偷偷帮了我…还是东海最好了……」赫在笑着说,一脸笃定的样子。
「呿!不要说你突然转性了,想恭维我。」东海鄙视地瞟了赫在几眼,却忍不住脸上满满的笑意。
「你会笑,那就好了。」
赫在神色突然变的柔和,不是刚刚笑的傻兮兮的样子,眼神深邃的让东海霎时有点被锁住的感觉。
他想起在梦里,自己也被那双灰色如琥珀般澄静的给深深吸引住,霎那间无法说只字词组。
「东海啊。」
「嗯?」东海感觉两人的气氛变的有些微妙,或许这样的气氛早就存在已久,但他仍觉得有点不自在,低着头,不看赫在。
「我们去圣母院,好不好?」
走在往圣母院的路上,沿途的风景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陌生。
今天的天气很好,的确是适合出游或散步的日子,怪不得崔斯想找自己去熏衣草田间散散心,东海边走边想着。
他没和崔斯说一声,便偷偷拉着赫在跑出来,因为他认为,只要他一和崔斯说话,赫在就会耐不住性子偷偷跑掉。
他依然随身携带他那本日记,边走边看着,彷佛它是他的空气般,少了它,他会觉得生命少了什么。赫在就像才刚出来旅行一样,走在东海前面蹦蹦跳跳着,有时候甚至吵到东海都刻意与他增加距离,装做不认识他。
或许是路上的行人只顾着自己的行程,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赫在吵闹的行径,这倒让东海松了一口气。他还是比较喜欢和赫在出游,他决定放掉一切困扰他思绪的疑惑,不去想赫在之前突然失踪的原因,不去想为什么崔斯看着他老是哭,不去想为什么赫在这次完全没去见见崔斯就带自己出来玩了,他一点都不想再想。
只不过,脑海里怪异的梦境,却仍然纠结着他,让他困扰不已。
「塞勒…」东海轻声念着,看着赫在的背影。
那个古怪的梦境随着他在度踏上普罗旺斯这块地后,变得越来越强烈,以往的梦境只能看见熏衣草田,现在却出现了一堆他没见过的异国人,在梦里像演电影一样,不断出现片段、片段的画面。
让东海觉得更诡异的是,他觉得他好像也是梦中人,他感到自己就是梦境中那个咖啡色头发、总穿着咖啡色或卡其色长裙的少女。
只是,这个念头让他不禁摇摇头,觉得自己是发疯了,才会这样想。
东海决定翻开日记,这时候只有日记才能让他专注于令一件事上,暂时忘却梦境的纠缠。
这本日记是今年大概年初时,和一张帖子寄过来的。东海那时无心去管它们,因为他那时正整理着行理箱,打算离开韩国这块吐地,到日本旅行一阵子。
他将它们和一张喜气洋洋的喜帖放在一块儿,应该说是直接压住那张喜帖,帖子上还可以看见「贺 李赫在 韩巧安 」等字样。
「先生,想不想知道您的未来啊?」
东海正要翻开日记,便被眼前的人给吓到。她是一名少女,皮肤黝黑,耳躲挂着大大的耳环,双眼深邃,她有着如瀑布般的黑发垂到腰际,她手上挂满手环,脖子上有挂满着看起来很重的项链。
「只要花个2块钱,我就能帮您预知未来。」少女夸张的说着,拉起东海的手,急切地想把他拉进自己摆在一旁的小摊子,摊子前门可罗雀,怪不得她要站出来拉客人了。
一名吉普赛女郎,东海心想。
(5-2)
少女兴奋的点点头,露出诡谲的微笑。
「前世今生,先生,我敢保证这不是什么神话或迷信,只要你再多付个几块钱,我就让你看看你的前生-----」
少女说的口沫横飞,手上的镯子随着手臂的挥动「框啷」地响着。
东海迟疑了一会儿,毕竟他可是有受过教育的知识青年,理智又开始发出小小的抗议声响。
可是,好奇心就是这么回事,他越想离开这个摊子时,脚越是定在原定。
想到夜里魂牵梦萦的那双灰玻璃色眼睛,心又是一颤。
东海摸摸鼻子,然后从口袋里又掏出了几枚欧元,放在摊子的桌子上。
「噢,您不会后悔付了这些钱的,真是太谢谢您了,先生!」少女又高八度的欢呼着,她拨拨浓密的黑色刘海,然后把东海拉到自己旁边的椅子,坐下。
东海倏地收回自己的手,不习惯陌生人对他拉拉扯扯的,但少女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窘态,坐下后脱下自己手中一枚银色的环戒,然后在从脖子上拿下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链子。她将戒指套过链子,然后转头专注地看着东海。
「嗯?」东海有点尴尬,被少女直视的很不自然。少女的眼睛很深邃,轮廓也很深,精致的脸蛋散发着无比的热情,嘴唇厚厚的,典型的吉普赛女郎。
「您的梦境或许是带您来普罗旺斯的原因…我等下要给您短短地催眠一会儿,您可以相信我,我是个好姑娘,不会趁您催眠时把您的钱全部带走…」
东海心虚了一下,女孩正说重他心里想的。
「好的,您现在可以放松,就像睡前那样…」
东海耸耸肩,给自己调个最舒服的姿势,但要说不紧张是骗人的,毕竟在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神棍的吉普赛女郎面前,还是有点顾虑。
「先生,放松。」少女笑道,洁白的牙齿与黝黑的皮肤成鲜明的对比。
东海深呼吸一口气,决定把心一横,相信眼前的人一次,抱着被骗了大不暸回崔斯家去。
「好…」少女满意的笑了笑,她将刚才组装好的链子拿起来,悬在东海眼前。「现在,你看着链子中间的戒指,你看着他,然后接下来认真的听我说的每一句话…」
这跟电影根本演的一样,他记得他从前跟赫在一起看过类似前世今生的电影。
其实他根本不想去,因为那天根本是赫在与学妹的约会,可是赫在却偏偏硬是拉着他去,搞得他觉得自己那天好像是全世界最大的电灯泡。从电影出来后,赫在马上找个理由就拉着东海回家了,路途上还不断批评那是部女性过度幻想的狗血片子。
没错,前世今生这种情节真的有点老掉牙。
但现在自己却坐在一名吉普塞人面前,然后傻傻地听他的指令,东海真希望此时此刻赫在不要像之前一样突然闯进来,否则这个笑话绝对可以被他讲的没完没了。
「先生,您得要专心,我才能帮助您进入催眠状态啊。」少女放下手炼,耐心地说着。
「喔…好好…不好意思。」
不管了,钱都付了,就做到底吧。
少女重新抬起握着项链的手,然后让项链轻轻晃动,银色的戒指在阳光的照耀下,在东海眼前一晃一晃。
东海微微眯起眼睛,戒指亮恍恍的在自己眼前晃动,让他有点头晕目眩。
初期他仍对催眠抱着强烈的质疑,对看着项链就会陷入催眠状态这种事不禁感到可笑。但当他盯着戒指一会儿时,他越来越不能锁定戒指的动向,他越是想专心看着戒指,戒指却越渐渐变的模糊,晃动的弧线越来越大,东海觉得自己有点沉昏,最后看的不是戒指,而是少女幽深的黑色双瞳。
下意识地,他缓缓阖上眼睛。
「现在,你已经进入催眠状态了,当我手拍三下时你才能醒来。好的,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,再说一次关于你做到的梦,当你说时,请你尽量回想梦里的一切。」
少女的声音不在是那种甜腻腻的尖细声,变的有点低沉。
东海感到全身无力,原本一片浑沌的脑袋,开始不自觉的随着少女的话转动。
「梦里有一片熏衣草田…」
「然后呢?」少女蛊惑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好像从很远的时空传过来。
「有个少女,她…」东海的眉头不禁皱起,他努力想着关于梦境的画面,脑筋却仍然一片灰浊。
「她怎么了,她坐在熏衣草里,然后呢?她长的什么样子,什么发色,穿着什么样的衣服?」
少女连续的问题让东海脑筋快炸掉,他抿抿嘴唇,在一片黑色的世界中,只渴望找到一丝丝光芒。
他突然想到赫在。
赫在微笑的脸庞在自己的脑袋里越来越清晰,他的招牌笑容总能让东海会心一笑。只是,东海隐约可以看见,赫在漾着光亮的眼睛,突然变的深邃,变的越来越清澈,那颜色有点像晶亮的灰……。
塞勒…
「塞勒…」东海喃喃说着。
「塞勒…塞勒是谁?那名少女吗?」
「塞勒…塞勒……」东海只是不断地轻声唤着个陌生的名字,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与期待强烈地袭上胸口,彷佛,他深深认识这个名叫「塞勒」的人。
开始,黑暗的世界里渐渐渲出一道紫色,从中心慢慢地展开,东海看见一条又一条熏衣草整齐的排列着,熏衣草田的边际接着蓝天,白云在天上飘浮着,不时还有一群鸟儿飞过,一切看来是那么美好。
霎时,黑色的世界变成一幅平凡又温馨的农村图像。
东海看看周遭,发现自己坐在熏衣草田中,他手上有几只蚱蜢,自己正于愉悦地玩着它们。他拍拍衣袖,似乎玩累了,他躺倒在熏衣草田中,闭上眼睛,用力嗅着熏衣草传来的阵阵芬芳。
「熏衣草啊…你们真美!」东海的声音很柔细,是女孩子的声音,他伸伸懒腰,舒服地叹口气。「菲比和西蒙不陪我来真是太可惜了,浪费这群美好的小生命。」东海边说边玩着自己的发丝,头发沾着一点点泥土的清香与熏衣草令人为之一振的香味。
「请问…」突然,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,东海吓的坐起身来,他看向身后,身后站着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。他的脸色有点苍白,头发有些凌乱,穿着一件米色上衣,还有一件淡咖啡的吊带裤,他背着一个大背包,看起来有点困顿。
「离这里最近的小镇在哪里?」男子的声音有点干哑,似乎已经走了很久的路,有点疲倦。
东海不禁开始端详起他的脸,他的五官深邃,却一脸的稚气,嘴唇薄薄的,视线不自觉移到他的眼睛------
他在心里发出惊叹,是少见的灰色眼珠。
「小姐?」男子疑惑的看着东海。
「噢…最近的小镇,在…在…」东海看向后方,茫茫的熏衣草田,远方可以看见小小的酒堡,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男子形容确切位置,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,最后宣告放弃。「我带你去好了,反正我现在要回家。」
「那就麻烦您了。」男子对他露出淡淡的微笑。
真好看,东海心想。
东海发现自己有点恍神,不禁摇摇头。不可以在做这么失礼的事了。
东海告诫自己,然后转身,大步大步往前。他想起爸爸跟他说过:「女孩子走路不可以那么粗鲁」
但,管他呢,他现在只想不再迎视那双会透视人的双眼。
熏衣草轻轻摇摆,彷佛是一条在地面上飘扬的紫色丝绸,每口呼进的空气都带着甜甜的味道。
两人没有讲话,一个有点紧张地走在前,一个则悠哉地看着周遭的风景。
「您是从哪里来的呢?」东海突然转过身问道。
「我…」男子有点犹疑,停顿一下。
「如果不方便说的话那就算了,我只是随便问问…」东海赶紧圆场,他可不想和他有半点尴尬。
「我住在那片森林,前镇子。」男子指指身后,蓊郁的森林静静的立在熏衣草田后,如果熏衣草田是开朗活泼的,那么那座森林就是神秘沉稳的。
「前阵子?」
「嗯…」男子张着嘴巴,似乎想说什么,但又没说下去,他搔搔头,突然想到什么似的,对东海伸出手。
「塞勒。」男子微微笑,灰色的眼睛有说不出的柔和。
「欧席安娜。」东海伸出手握住男子,也对他报以微笑。
「塞勒…天空……您的名字真好听,谁给您取的?」东海好奇的问着,似乎忘了紧张与羞怯。
「我爷爷。对了,您刚说您的名字叫什么?真抱歉,我刚没听清楚…」
「欧席安娜。」
「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啊,我想想…大海?」塞勒似乎也没刚拘谨,一脸兴奋的孩子样。
「嗯,大海。」
「这个名字跟你的眼睛很合,像海一样…噢,对不起,是跟您的眼睛很合---」
「用『你』就好。」东海打断塞勒的话,只觉得他不需要跟自己那么礼貌。这样其实很诡异,自己才刚认识他呢,却总觉得有份亲密在….。
「好…那你的称呼也可以用『你』。」
「嗯。」
塞勒突然蹲下,闭着眼,嗅着熏衣草香。
「这里真舒服,熏衣草真是美丽的小东西…」
东海没答话,他发现他有点喜欢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,尤其是他散发着无限神采的双眼盯着熏衣草时,更让他不能控制的失神地盯着他看。
「我没去过森林…」东海也蹲下,两人的身影隐没在田间
「怎么可以没去过,那里可不输这里的熏衣草田呢。」
「我爸爸不准我去,他说那里有很多…不好的东西……」
「谁说的,我自己就住在那里一阵子过…不过,不好的东西也不是没有,但想冒险的话,就可别瞻前顾后的。」塞勒细细地抚摸熏衣草,他的手脏兮兮的,感觉有点粗糙。
「那…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,能带我去吗?」东海说的有点迟疑,期待地望向塞勒。
塞勒对他露出顽皮的一笑,不再是礼貌性的回应,他突然伸出手,朝着东海的头发摸去。东海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,却不认为这是越举的行为。
「从刚刚就发现了,在你头发上。」他挥挥手上成穗末状的熏衣草。
「然后呢,欧席安娜,然后呢?」吉普赛女郎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。
「我带他回家…他住了一阵子……」讲到这里,东海的嘴角轻轻扬起,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不似男生大喇喇的感觉,变的较为小声、轻柔「因为他在镇上没有任何认识的人,也没有任何去处,我就将他带回家了。还好,爸爸和妈妈、西蒙和菲比都喜欢他…很难不喜欢他啊,他的个性他的脾气他的所有…很难不喜欢…他说他是到镇上找工作的,我后来才发现他要去的『镇上』并不是我们这里,他只是迷路而来到普罗旺斯…在他住在家里的那段日子,真的好难忘…他后来开始会跟我分享心事,跟我讲他来这里的理由…还有,他说他从小开始流浪,跟他爷爷一起。」
东海登了一下,在开口时突然开始兴奋起来,带着孩子气。
「他偷偷带我去了几次森林…噢,我们是瞒着爸爸妈妈去的…那时我才知道,做坏事的感觉虽然有点愧疚,可是却有种…没办法形容的满足与快乐…森林…真的是我去过最棒的地方!在那里,他教我体验真正的人生!我们在森林里大吼大叫…大吼的感觉真痛快!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,可是我真的好快乐…他还教我爬树,我差点摔下来,可是每次快摔下来时,总有他在后面支撑着我…森林里有些地方真的好恐怖,可是你知道吗,跟着他我一点都不怕了,他的眼睛…唉,总让我六神无主,哪能害怕呢…」东海突然低下头来,吉普赛女郎握住东海的手,东海的手稍稍握紧,面颊开始绯红。
「森林深处有一面水潭,你能想象吗?在水潭之外的森林是多么漆黑,可怕的吓人,可是那里却刚好可以照进光线,好比人间仙境…」
「人间仙境…那应该真的很漂亮吧?」吉普赛女郎兴奋的问着,年轻的她似乎被眼前的「欧席安娜」所叙述的故事给深深吸引,渐渐忘记自己正在工作,只是如一般怀着梦的女孩一样,握着东海的手,渴望听到更多。
「嗯,而且…塞勒还说……」
东海的意识飞快的转动着,脑袋里清晰地跑着两人在森林嬉戏的画面----
「你的眼睛,跟这面湖一样。」塞勒站在东海身后,轻轻道着。
东海蹲在湖面前,他专注地正看着湖旁开的水仙,听到塞勒的话,他微微抬起头,看着水面,默不作声。
湖面上,东海可以看见自己。
他不再是黄皮肤,黑头发的亚洲人了。他的脸颊削瘦,可是却从白皙的皮肤透出的淡粉红,又让他看起来很有精神,他的眼睛和轮廓和塞勒一样深刻,好像精致的芭比娃娃,他整张脸唯一跟自己现在相同的,只有嘴唇里若隐若现小虎牙。他有着一头深咖啡色的头发,它被侧绑在一旁,长发柔顺的躺在它此时此刻有点微喘的胸前。他的眼睛,连东海自己也被它震慑,果真如这面湖一样,是清彻的蓝带着些许的绿,双眼彷佛被融入湖中,成为湖底摇曳的水草的一部份。
他缓缓站起身,转过身看着塞勒,塞勒也同样迎视着他,湖面映照着两人的倒影,东海不再是穿着卡其色或是咖啡色的裙子,而是一袭淡蓝色的洋装,下身为着白色的围群,围裙角上还绣着一朵美丽的小花。
蓊郁的森林中,刚好在这一处透出一个洞,彷佛是造物主特别的安排,光线可以顺利地进入,在树荫的遮掩环绕下,像是淡绿色的光芒洒进这个久未人经的小天地,不受任何喧嚣。
「我爷爷…跟我说,这里是森林精灵聚会的地方。」塞勒环顾四周,悠悠地道。
「森林精灵?」东海不屑的笑了笑「那只是迷信吧,精灵、仙女、吸血鬼、狼人…唉,连玛莉亚我都不相信了。」
「我也不知道,」塞勒看向东海的眼神带着坚定,迷人的笑意带着几许不一样的感情「可是你不觉得这里真的很美吗?没有人会吵你、没有任何事可以打扰你…小时后我最喜欢跟爷爷来这了,这里啊,是我跟爷爷的秘密小天地。」
东海笑笑,眼睛微眯,挡不住眼里的光芒。
「那现在呢,我们两个的小天地?」东海玩笑似的说着。
「爷爷已经去世了…现在,我身旁没有任何亲人朋友,我只带你来这里,你觉得呢?」
东海定定地看着塞勒,他再也无法说话。
塞勒走进,东海不自觉微微退了一步。他又再往前走进,这次东海像水旁的水仙一样,安静地站在原地。
「上帝很眷顾你,把这潭湖水都装进你眼睛里了…」----
东海闭着的双眼,睫毛轻轻颤动,没有了笑意,反而是一种有点紧张有点害羞的表情。看到这里,吉普赛女郎更是好奇的睁大眼睛。
「欧席安娜,然后呢?」吉普赛女郎没想到自己的催眠,竟然真的可以窥探到人的前世,就像听着童话故事的女孩般,兴奋地问着。
「他说…他是天空,我是海,我们…或许是注定的吧…然后…然后…」
东海看向梦境的眼睛,看到湖旁有一丛树枝,交错盘杂的围成一个天然的小窝,塞勒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话,但他什么都听不清楚了,只觉得醺醺然,想静静地躺在他肩上。
白色的围裙挂在枝桠上,刚好将小窝围起来。
东海抓着吉普赛少女的手微微一紧,脸颊红的不象话。
「不能说了…不能说了…这个太羞人了……」他轻轻咬着嘴唇,低着头。
看到东海这模样,明明是一个大男人,却有这种害羞的神情,少女灵活的双眼一转,窃窃笑着。
「好好…我不问你接下来发什么事了,那…他就一直住在你家吗,你们后来怎么了?」
「后来…镇上发生了一件事…靠近郊外的地方,发现有人被野兽咬死….有个神父来我们家,他神神秘秘的拉着爸爸在客厅说了好多多话…他…」东海的神情突然变的激动,语气带着愤怒「他是骗子,大骗子!大骗子!」
「欧席安娜,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他是骗子吗?」
「我听到他们的对话…他跟爸爸说……塞勒是狼人…」----
恍惚的意识中,吼声划破了方才的宁静美好。
「爸爸,你怎么可以听信那个牧师的鬼话!?塞勒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!?你忘了他的善良他的大方了吗?你忘了你说过他是你碰过最正直的年轻人吗?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相信一个神父,而不愿相信他!!?」
「欧席安娜,我到要问你,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?我都快不认识你了…你怎么可以选择相信一个狼人而不愿相信尊贵的神父和你父亲?」眼前的中年男子,讲到几乎有点沙哑,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。
「我才不认识你了…我的爸爸…曾经在我的印象里那么慈祥,现在却商讨着要把塞勒送去给教会,天知道教会会怎么对待塞勒…你们……口口声声说塞勒是狼人,那证据呢!?」
「他的眼睛就是证据。」旁边较年轻的男子开口。
「西蒙…」东海讶异的看着自己的哥哥,他一副心虚的表情,眼神闪烁。
「很少有人有那种灰色的眼睛,传说中狼人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…」
「哼,传说。」东海撇过头,冷冷地道。
「还有,塞勒从来未说过它真正的家住哪里,只说他住过森林…」
「他在流浪!他爷爷去世后只剩他一个人了!你们懂他的寂寞吗!?懂吗??现在还在这里说什么狼人的鬼话!」东海失控地大吼,双手紧紧握拳。
「欧席安娜!你清醒点!不懂得人是你,你被她蛊惑了…这阵子你和他老是一起不见,又一起回来,你去哪了?」西蒙反问道,东海一时答不上话,他知道他们去了哪。那是属于他们的秘密。
「你们去了熏衣草田后头的森林吧。」
见东海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话,西蒙趁势讲下去。
「我聪慧的妹妹,我从前也认为他是个好人,更曾想过如果你们是一对那就更好了…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他咬死一个人,我也不相信他是只狼人…他带你去森林,,接近你,不外乎就是要将你...」
「他只想教我一件事情,就是快乐!」东海大吼着,声音竟有点悲凄「那个被你和爸爸形容成多可怕的地方,现在对我来说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…我从来就没有被迷惑,我清醒的很!而且我…等等,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去了森林?」
「我…」
「你跟踪我?」东海的声音压低,脸色因愤怒涨的通红。
「你怎么可以…卑鄙!」东海感到羞愤难当,如果他的哥哥跟踪了他,那…或许他什么都看到了,只要想到这里,他就为哥哥的行为感到反胃。
「欧席安娜…听听我们的话吧,你不替自己想想,你也替爸爸和妈妈着想,尤其是妈妈,她一知道塞勒是狼人后,已经好几天没胃口了,你现在明知道他是狼人还要替他说话…你知道妈妈会多难过?欧席安娜啊…你看看你自己,为了那只狼人,忽略菲比几天了,菲比才刚跟我说她觉得很寂寞…」西蒙耐心地道着,眼神充满着无奈与愧疚。
东海听完西蒙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,看看自己的爸爸,他坐在椅子上,将头埋在手里,口中不断轻声叹气,耳旁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,在不明的油灯照耀下,有点沧桑之感,而自己的小妹---菲比,则躲在墙壁后面,偷偷地探着头观看这一切,大大的眼似乎带着泪光,却紧咬着嘴唇不发出任声响,东海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方才发怒的样子会给菲比留下多不好的印象。
「好,你们把他带给教会吧,我没意见。」过了一会儿,东海淡淡地道。
东海的父亲与西蒙都瞪大着眼睛看着东海,似乎不太明白东海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转变,东海不管他们不可置信的眼光,径自往菲比方向走去,蹲下身来,摸摸她的头。
「菲比,对不起。」东海轻柔地道,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妹妹眼里布满泪水,却始终不让泪掉下的模样,让她心疼的想哭。
「这一切会结束的,我保证,以后不会再放着你不管的。」
菲比的眼睛跟自己的颜色一样,带点童贞的稚气,在她瞳孔中,东海似乎可以看见一潭湖水,周围边生长着水仙花,然后,又是渲染出淡淡的灰,自己的眼睛映照在那双如镜子般的眼上……
塞勒的眼神慌乱,有点不知所措。
画面一转,两个人影跌跌撞撞的在夜里跑着。
从小镇上离开,在顺着田间小路来到熏衣草田----
两个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着,互相手拉着手,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娇小的妙龄少女。夜晚的风呼呼的吹着,将少女的长发与长裙吹起,彷佛在伸出触手,要将他们抓回来一样。
「你会后悔吗?」身后的塞勒突然跑到东海前面,问道。
「不会,永远都不会。」东海干净利落的回答,对他笑了笑。
「可是…你怎么办?你偷偷带我走…」
「不会的,我不会怎么样的,你不要担心我,现在你有多远就走多远,等过一阵子再回来…我会说服爸爸的,我保证!」东海双手环住塞勒,坚定地道。
「欧席安娜…」
两人拥抱一会儿,东海突然松开手,神经紧张的看着后面,好像害怕随时会有人追过来,把他们抓走一样。
「好了,快走,我只送你到这。」
塞勒仍恋恋不舍的看着东海,他又往前,双手捧住东海的脸。
「欧席安娜…欧席安娜啊…不是我,不是我!我的眼睛…唉,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,我爷爷说妈妈的眼睛也是这个颜色,我遗传到妈妈的眼色…我知道它很怪异,还有…那件咬人事件,那根本是误会!那个人被野兽攻击了,我只想救他...怎么知道让你哥哥...」
「我相信你。」东海感到自己说这一句话时,心里也震了一下,尽管双手仍因为莫名的害怕而发抖。
他叹了一口气,微微踮起脚,将头抵在塞勒的额头。
「塞勒…走了后,请记得不要忘记我,不要忘了在普罗旺斯有个人会一直等你,在这片熏衣草田…还有,我会为你酿制葡萄酒,这也是我们的秘密。」
塞勒微微眯起眼睛,双眼漾起蒙眬,彷佛躲在薄薄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亮,他环住东海的腰,闭上眼嗅着她的发香。
「我会回来的,我保证…」
「噢…天哪,我又让你流浪了…」东海又抱住塞勒,神情哀伤。
「这有什么好哭的,我又不是第一天就在流浪?」塞勒轻笑着,摸摸东海的头
「欧席安娜啊,从前我的确一直流浪,到哪里安顿到哪里找到工作那里就是我的家,但从现在开始,我的心一直在你这里,不管去多远的地方,我都会记得我有个家,在你这里…」
东海眼角湿湿的,他有点哽咽,沉默了一阵子。
「欧席安娜…你很难过吧?」吉普赛女郎想不出其它的话,眼前的东海已经不再只是她的顾客,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,那个美丽又热情的欧席安娜。
「我不是难过,而是感动…也为我自己的勇敢感动,只有他,才让我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疯狂……那个晚上,我没有回家,我陪他去森林过了一晚。」
东海头轻轻往后躺,手放在胸前,像在闻着什么东西一样。
「然后,隔天早上…他就要走了…他跟我说,要我等他,跟着熏衣草田一起,他说我的眼睛很漂亮…他会寻着我的眼光找到我,就像他爷爷当初找到他奶奶一样…你知道吗?他后来告诉我,森林里的那座湖,是他爷爷第一次遇到他奶奶的地方…他爷爷说,那面湖可以看的到你生命里注定的那个人…」
吉普赛少女,手掌撑着头,满脸陶醉,沉浸在欧席安娜与塞勒的故事里。
突然,东海手剧烈的晃动,不断扑打着空气,还不断的尖叫着,吉普赛少女立即从沉醉中清醒过来,抓住东海的手臂,无奈东海毕竟是男人,力量比他大许多,还一把将少女推倒。
「放开我!放开我!!我会死的!我真的会死的,西蒙你放开我!!」东海仍是坐在椅子上,双脚和双手却疯狂地晃动着,表情痛苦的扭曲着,愤怒、哀伤各总情绪同时间纠结在他脸上,似乎正经历一件可怕至极的事。
「塞勒------」
「啪、啪、啪」三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,东海倏地停下挣扎的身躯,缓缓地睁开眼。
眼前的少女头发有点散乱,裙摆脏脏的,满脸惊恐的看着他。桌子被推倒在一旁,身旁还引来一些些路过的人。
「我…」东海感到筋疲力尽,脑袋却异常的清晰,他记得所有所有的事情。
突然感到一种椎心刺骨的痛袭来,他开始意识到,他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,还有他放在心里的,通通都随着尘封已久的前世,倾泻而来。
他缓缓站起身,有点踉跄。他现在只想找一个人。
「不好意思…」东海声音有点干哑,从口袋掏出一张钞票,少女这次没有兴奋地冲上前拿钱,只是带着说不出的惊讶和同情看着他。
东海付完钱后,独自离开摊子。
天外越来越明亮,他走进一旁的小巷子,暗暗的,没什么人。一只猫也没有。
他吹几声口哨,感觉这样比较愉悦,比较适合普罗旺斯的早间散步,声音回荡在巷子中,跟着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的。
天气依然宜人,可是早上有点凉凉的,东海想起身边还有本日记,拿起来,翻看没一会儿,他突然想到当初被他捏碎的熏衣草,然后,他停在原地。
他仰头看着天空,白白的天空参杂着一些其它的颜色,全部混在一起,像梵谷的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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